[長篇]歡喜
想了想,還是貼出來,準備出丑,接受板磚。如果要看,最好讀完。。。。。
差一點成了憂傷的仲永
—代序
我寫《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》的初衷是,在我完全忘記之前,記錄我最初接觸暴力和色情時的感覺。但是,當我寫到三分之一的時候,我發(fā)現(xiàn),已經(jīng)寫晚了。盡管我有小時候的八本日記,有二十三歲的時候?qū)懙囊粋€兩萬字中篇小說,但是,我想那個姑娘的時候,心跳再也到不了每分鐘一百二十次,手指再也不微微顫抖。王朔寫《動物兇猛》的時候,也反復在正文里懷疑并否定自己記憶和敘述的真實性,以致息淹雄心,把一個長篇的好素材弄成個中篇,硬生生結(jié)了尾巴。
我想到的補救辦法是,全篇引入成年后回望少年時代的視角:書中的少年人偷窺當時周圍的世界,寫書的中年男子二十幾年后偷窺書中的少年。姜文拍《陽光燦爛的日子》,在結(jié)尾用了一點點這樣的處理:加長卡迪拉克轉(zhuǎn)上建國門立交橋,長大了的混混們喝著人頭馬XO,看見兒時的傻子騎著棍子走過,傻子對他們的評價依舊:傻逼。
《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》初稿完成,我換了工作,換了城市。原來在北京的房子大,四壁都是書架。香港的房子比我原來的廁所大點有限,睡了人就不能再放書。我把所有的書裝了四十四個大紙箱,四噸多,堆到大哥家某間十幾平米的空房。
“地板禁得住嘛?”我問。
“沒問題。蹋了也砸死樓下的?!蔽腋缯f。
我大哥賦閑在家,我說,別無聊,你每年打開一個書箱,全部讀了。四十四箱書讀完,你就成為了一個幸福的人,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,一個快要告別人世的人。
在書籍裝箱的過程中,我找到自己一堆手稿,搞不清楚是過去的情書還是無病呻吟的文字,反正都沒興趣,飛快收拾起來,免得老婆看見生事兒。有過教訓:我一個學計算機的朋友,被老婆發(fā)現(xiàn)他大學時代寫給其他姑娘的情詩,勒令三天之內(nèi)寫出十首新情詩獻給老婆,要比舒婷寫得好,詩里還不能有“0”或“1”。
修改《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》的時候,我明白,這是我最后一個機會談論這個主題,忽然想起那些手稿,想找出來看看有哪些素材可以廢物利用。于是,二零零四年三月,在我滿三十三周歲之前,我發(fā)現(xiàn)了一部我十七歲時候?qū)懙拈L篇小說:藍黑鋼筆水寫滿的三百二十七頁淺綠色稿紙,封存在一個巨大的牛皮紙袋子里,竟然是個結(jié)構和故事極其完整的長篇小說,不可割斷,不可截取,《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》幾乎一點也用不上。
奇怪的是,十六年之后,我對這本長篇小說的記憶幾乎喪失,什么時候?qū)懙??為什么寫?當時的情景如何?那個女主角叫什么名字?為什么全部忘記了?我無法回答,甚至那些藍黑鋼筆水的字跡和我現(xiàn)在的字體都有了本質(zhì)的差別,要不是小說結(jié)尾清晰寫著八九年九月,要不是手稿沉甸甸攥在我手里,我不敢相信這個東西是我的。我心虛地舉目四望,周圍鬼影憧憧,我看見我的真魂從我的腳趾慢慢飄散,離開我的身體,門外一聲貓叫。
我托人將手稿帶給出版家熊燦,他說找人錄入。他是個有明顯窺陰癖傾向的人,在錄入之前就偷偷看了手稿。打來電話:“你丫小的時候,寫的小說很有意思。有種怪怪的味道,說不出來?!?/p>
“我打算友情出讓給我的小外甥王雨農(nóng),讓他用這本書和他七歲的傲人年紀,滅了韓寒和郭敬明,滅了王蒙的《青春萬歲》。”
“不好。浪費了。要你自己用。簡直就是《陽光燦爛的日子》的陰柔純情版哦?!?/p>
“你覺得比《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》還好?”
“比《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》真實哦,簡直就是活化石,恐龍蛋,有標本價值。你現(xiàn)在和王朔當年一樣,記憶都有了變形。嘿,總之,比《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》強?!?/p>
“你是說我這之后的十六年白活了,功夫白練了。日你全家?!?/p>
“你的孤本在我手上哦,語言要檢點哦。毀了之后,沒有任何人能再寫出來哦。”
“北京是個有所有可能的地方,我的手稿少了一頁,就找人剁掉你一個指頭,少了十頁,就剁掉十個指頭,少了十一頁,就剁掉你的小雞雞?!?/p>
擇了個吉日,我重新校對了一遍。我不相信熊燦的判斷,我自己的判斷是,優(yōu)點和不足同樣明顯。小說語言清新,技巧圓熟,人物和故事完整,比我現(xiàn)在的東西更象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小說。對少年的描寫,細膩囂張,是我在其他地方從來沒有見過的,我現(xiàn)在肯定寫不出。但是,思想和情感時常幼稚可笑,如果拿出來,必然被滿街的男女流氓所傷害。
我有過多次沖動,想動手修改這篇少年時的作品,按照現(xiàn)在的理解,掩飾不足,彰顯優(yōu)點。但是每次嘗試都以失敗告終,稍稍動手就覺得不對勁兒。思量再三,決定放棄修改,仿佛拿到一塊商周古玉,再傷再殘,也絕不動碾玉砣子,防止不倫不類。等到我奠定了在街面上的混混地位或是四十多歲心臟病發(fā)作辭世,再拿出來,一定強過王小波的《綠毛水怪》和《黑鐵時代》。隨手給這個長篇起了個名字,叫做《歡喜》。也只有那個年代和年紀,有真正的歡喜。
最后,打電話給大哥,開箱翻書的時候一定留神,要是再發(fā)現(xiàn)整本的手稿一定要告訴我。沒準在那四十四個大箱子里,還隱藏著我少年時代寫成的另外三、四個長篇小說。幸虧這些小說當時沒有在街面上流行,否則作者現(xiàn)在就是另外一個憂傷的仲永。
第一部:冬
清時有味是無能
閑愛流云靜愛僧
1
合上書,暫且合上硌得眼眶生疼的鉛字和慘黃的劣等紙色,我撣了撣耳朵,幻想撣掉擠滿耳朵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。
習慣地把臉轉(zhuǎn)向左邊。左邊是窗子。窗子下的暖氣燒得“滋滋”地響,聽諳于校人校事的人透露,這套暖氣是用十幾個位子換來的,價值十幾萬。一個有關頭頭腦腦的兒子們的人頭,平均能攤上一萬多,想當初地主鄉(xiāng)紳們給賀龍富有傳奇色彩的頭顱開的價兒,也不過如此而已。
冬天被緊緊閉合的窗子關在了外邊,我也僅能從蒙在窗子下層濃濃的水霧推想,外邊一定很冷。這水霧和唐寅畫中女士掩面的團扇有相同的功用,不同的只是團扇掩蓋了美人淡洗梅妝下微呈的瑕斑,平添了一抹撩人的羞韻,水霧模糊了棺材樣遍身死像兒的樓房,食道堵塞似的脹在街上的車輛、行人,宕開一塊可供我相象的空間。
暖氣的熱力漲過水霧,直透到窗戶的中段,被加熱的空氣象極清的溪水一樣,在那里懸著空緩緩地起浮。窗外的景物透著它涌進眼里,有一股縹緲虛幻的感覺,讓我聯(lián)想到書上說的海市蜃樓。
涌進眼來的,主要是樹。也不知怎的,我一看見它們,尤其是象現(xiàn)在,有一種親切的感覺。仿佛小時候,那幫壞孩子搶走了我扎的風箏,掩著被扯破的衣服,我一個人低著頭回家,抬眼看見了哥哥。又仿佛離開家,第一次在被人們叫做學校的地方,手背后,腳并齊,看完了一天“毛 ”,再次見到了似曾永別了的媽媽。這時間的樹,美在簡潔。鄭板橋的詩里說:“去繁就簡三秋樹,領異標新二月花”,在我看來,深秋的樹,枝上,杈上難免吊著幾片枯黃的葉子,風已過來,無力的擺幾下,讓人不免想起“掙扎”、“垂死”、“慘淡”之類不灑脫的詞匯來。而現(xiàn)在,只是疏疏的幾枝蹙成爽爽的一束,只是疏疏的幾束綴成爽爽的一列,只是疏疏的幾列連成爽爽的一小片。樹是淡青的,天是淡青的,勉強能感覺到的極遠的山也是淡青的。在林子的身后再添一規(guī)軟嫩如蛋黃,紅潤如女孩子面色,幾乎放出一點光線而影響周圍色調(diào)的,冬天那種圓圓的落日,在天上再疏疏地抹上幾片還是那種淡青調(diào)子的云,或是在添上一行疏疏的飛鳥,還象是缺了點什么,我取來碳素鋼筆,仿著豐子愷的筆法,在幻想“河邊”的窗玻璃上勾了個代表自己的蓑衣老者,持一柄三尺的釣桿——十二歲上,學著古人的樣子,根據(jù)屋子的特點和自身的癖好,我曾給自己起過一個可笑的號——鴿樓寢翁。
這時候,伴著氣喘病人脖管里轟隆隆的痰聲,林子那邊拱過來一股沉沉的煙。于是樹沒了,云飛了,鳥散了。接著從死死封閉的窗縫里,滲進來那股甜臭甜臭的飴糖廠特有的味道。這讓人求生不成,求死不得的味道,順著鼻孔鉆進腦子,很快干掉了象小鳥一樣吱喳蹦跳的想象。我繞著脖子讓腦袋轉(zhuǎn)了兩轉(zhuǎn),好叫那味道均勻地散開,略定一定,就看見了黑板。滿黑板的數(shù)字,公式叫喊著向我的眼睛殺將過來,撞得它一花。
數(shù)學張老師正在講課。象往常一樣,她盡忠盡職地盡可能多說,而說越多,你能得到的就越少。好在認真聽的幾位,在我看來,是每個字都聽得見,一句話也不懂的。
張老師是個女的,四、五十歲,很平凡,很隨和。清湯掛面的短發(fā),微福的身子。貨次的小販吼不出嚇人的價錢,三針扎不著靜脈的實習護士態(tài)度最好,張老師也從不多跟我們發(fā)脾氣。課聽也可,不聽也可,自己看書也可,小憩也可,只是不許大聲說話,提怪問題。雙方都清楚,彼此只不過是在履行各自毫不相干的義務,你是你,我是我,大家湊在一起或是巧合,或是謬誤。
與眾不同的只是她那顆大得稍嫌夸張的頭,形色暗合ENICA(注:世界上第一臺電子管計算機。產(chǎn)地美國,重130噸,占地170平方米,每秒鐘加法運算5000次),里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,如果要到對街小鋪打瓶醬油,根據(jù)地球呈圓形的事實,它總會做出判斷,命令身子向后轉(zhuǎn),開步走。
“四的平方十六,三加四是七,對不對?我沒錯吧?”
雖說上一次聽她的課已經(jīng)是很遙遠的事了,但這一句典型人物的典型語言就足以證明一切還是老樣子。
我迅速掃了眼黑板,知道結(jié)果也還是老樣子——黑眼鏡向上推推,露出鼻梁兩端一左一右暗紅色的壓痕,透過眼鏡的底部再看一遍“三八十四”之類的結(jié)論,然后懷疑的問:“不對吧?是不是錯了?”接著就是沒有同情心的“根號2”(簡稱“根2”)扣下鉛筆盒蓋兒。
根2個子很小,所以得了這個綽號。膽子和個子也般配,當眾答話的時候,臉會象小姑娘一樣變紅,嗓子里象含了個熱茄子,說不出一句清楚的整話。再加上和我一樣瘦,弱弱的身子彎腰時生怕“咯吧”一聲折了,所以性子順和的女生有時打趣說“看在眼里,硌在心上”。
張老師的家里很困難,上老下小,丈夫是知識分子,在中國也就是“小姐身子,丫鬟命”的那種人。忙里忙外,卻從不遲到早退,所以上課出些錯誤也是難免的。而每每象現(xiàn)在這樣,根2手抬得高高的,等錯一出,就向敞開的鐵鉛筆盒蓋扣下去,扣出嚇人的響聲。
說實在的,我雖然不贊成這種舉動,但我能夠理解。很多時候,我們(至少是我)能忍耐一個人兇殘、卑劣,甚至下賤,但又不能忍耐一個人的平庸。
“數(shù)學課,飴糖廠,God save me?!?/p>
我本應該埋下頭來看自己的書,做自己的題,可今天我已經(jīng)把書合上,不想看了。一個月總會有一兩天,不想看書,不想聽課,不想說話,不想吃飯,只是一味的厭厭的煩。而且今天和以前又有不同,以前想的是幾個人踢一場球,碎塊玻璃,出身臭汗,煩也就會和著汗流出去了,可現(xiàn)在想到的卻是,女孩子。
我把椅子向前挪了挪,只用椅子兩條后腿著地,微微地一前一后,把自己搖起來,心神漸漸搖到俱散,眼光漸漸搖到朦朧靈動,開始偷偷潛游向它想去的地方。
倒不是覺得這種行為有什么值得慚愧或有失體統(tǒng),只是從小養(yǎng)成的一個習慣,對于自己喜愛的美好的事物,總希望它意識不到我的存在,也意識不到自己的美好。這樣就能在這本已難得的美好上面加上一個更加難得的形容——真。比如小時候,躡手躡足走近立在翠葦上的紅蜻蜓,盤腿坐在地上,盯著它,蜻蜓仿佛看了我一眼,之后就忙自己的去了,象是把我忘了。
就中學生的日常常規(guī),學校規(guī)定了二十七條,比袁世凱簽給日本的二十一條還多六條。本來這些東西是沒人想記,也沒人記得住的,但經(jīng)胡校長抑揚頓挫的女音讀出來,其中的兩條便在學生中廣為流傳,成了典故。
“男生頭發(fā)不可過發(fā)髻,女生不可留披肩發(fā)、卷發(fā)、燙發(fā)……”
“不許摸嘴紅(抹口紅),戴食物(飾物)……”
其二是學生們遵守最好的,大家都保證,無論什么時候都不戴面包。而關于頭發(fā)的其一執(zhí)行得最差,那規(guī)定說白了,就是男生要刮出透明度來,留出耳朵好聽話,留出眼睛好看書,而女生呢,簡單干脆一點,就是“不可留頭發(fā)“。
象眼睛現(xiàn)在看到的,聰明的女孩子們在條文卡下的窄得不能再窄的允許范圍里,象文革里提倡的“粗糧細做“一樣,充分發(fā)揮了自身的主觀能動性,展示出博大的想象力:原來松松散散披在肩上的,用寬寬的果綠色或是寶石藍色的發(fā)夾攏在一起,濃濃的瀑下去。額前疏疏的半簾劉海兒,疏疏的彎著,總讓人有一種想吹吹的沖動。腦后的發(fā)邊,燙一個花再剪半個,讓其向內(nèi)微卷,凸出張紅潤潤的臉。獨編的小辯兒順在耳邊,綴在梢上一朵嵌著珠子的藕荷色小絹花……事因難能,所以可貴,在米粒上雕出幾頭大象是藝術,而給大象身上涂滿米粒,無論如何說不上是本事。因此,她們就越發(fā)可愛了。感覺中,這頭發(fā)那么優(yōu)美地開在她們頭上,宛如一朵朵花似的招展,在陰沉的空氣里,開出某種向往。每一朵都那么美麗,那么神奇,使她們每一個都美得象天上吸風啜露的天仙,美得讓人恐懼,讓人不敢接近。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,我對頭發(fā)就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,覺得它里面有一種魔幻般的吸引力,象野草、莊稼一樣,具有生命,有自己的生生死死,只是寄居在人的身上,與人彼此獨立。很小的時候,和媽媽、姐姐一個床睡,手總要摩搓著媽媽光滑極了的頭發(fā),才能酣然入睡。媽媽有一次無意問我為什么夜里老揪她的頭發(fā),我沒回答,找了另外一個極小的理由,和媽媽莫名其妙地大鬧了一場。長大了,一個人睡在一張床,開始的好幾天,晚上總是睡睡醒醒,一點也不安穩(wěn)。有時翻個身,手不由自主地一搓動,沒有那種滑潤潤的感覺,眼睛睜開來,窗外星月恬靜浮在天上,好象知道自己為著什么,向著什么閃爍。和它們一個挨一個地對眼,恍惚就是一夜。后來找了塊綢子,毫無用處。一個極偶然的動作里,摸著了自己的頭發(fā),之后漸漸在這種摸搓中,又能入睡了,可還是覺著沒有以前酣暢,香甜,舒適。
眼光在一朵朵發(fā)花上跳動,最后集中到了面前徐盼的身上:黑黑的長長的頭發(fā)用同樣長的細紅綢條系了,甩在后面,頭抬起來的時候,頭發(fā)長長的末梢能搭到我桌子的前沿兒,疏疏地散開,就勢輕輕向上撩起,黑亮著,放射出一種的跳動著生命的光澤。這種光澤,我只還在兩三個月前見過。隨著頭發(fā)主人抄筆記時的抬頭俯身,那黑黑的向我招搖舞動,在眼中越來越大,越來越濃重,越來越迷離,顯示夜色包裹的松濤,再是飛花拍岸的浪,終是滿眼不見天不見地不見我的厚厚的云霧,沖走了所能看見的其它一切,彌了我的眼,拉上了心的窗布。一漲一落,滿耳蜂鳴,只是它蕩開的風聲,只是它擺到桌沿的撞擊聲,只是它在桌面拂蹭的摩擦聲,一切都大得驚人,大得仿佛我從來沒有聽到過。滿鼻是它渡過來的絕不是人能造出來的那種幽微斷續(xù)的奇香,香氣很薄,很淡,可我仍感到身子被它浮了起來,既而,是吸不進空氣的窒息,我又沉了下去。
她現(xiàn)在俯身回去了。不,不是她,現(xiàn)在跟她沒關系,我不知道她是誰,這無關緊要,象很久很久就開始了的一樣,我愛她們,愛偷偷瞧著她們,在她們面前做一些仿佛多余的事情,不因為她或她是誰,只是因為她們不是別的,而僅僅是女孩子而矣。我愛的不是她們,偷偷瞧的也不是她們,而是她們修直的腿,柔細的腰身,隆起的胸部,白白的頸項……但絕不是她們,至少絕不是她們頭腦里的思想。
現(xiàn)在,是它,是充溢著魔力,流動著異彩的頭發(fā)又退回去了,退進從窗子瀉下的那款陽光里。它久久不再擺回來,只隨著她寫字時身子的抖動在陽光里蕩漾,仿佛在陽光里漂洗著,久久,我驚喜地發(fā)現(xiàn)它被洗成了墨綠色,是夏天禾苗瘋長時的那種綠色,仿佛能擠出水, 出油來,仿佛是透明的,清得眼波能直滲到底,仿佛又將一部分光散射開去,周圍一片綠瑩瑩的,耀得眼光不敢直射,微合,每一根頭發(fā) 閃起一串七色的小光圈,根根匯攏來,聚成秋夜墨綠色的星空。
我聽到魔力在召喚,我知道我的手指現(xiàn)在想干什么,我看著它微微顫抖著卻又極為輕巧,絕無聲息地移開桌沿的鉛筆盒,自己占具了那個位置,幾個指尖輪流著,象是緊張不安地敲打著桌面。它們想摸摸那頭發(fā),不,它們沒有這份勇氣,它們在等待,等待頭發(fā)自己過來。漫長,漫長,忽然間,它們仿佛有意識地靜下來,我看見發(fā)絲涌來了。如春雨,如春風,手指顫得更輕微而節(jié)奏卻更快了,在接觸的一瞬間,嫣然紅了起來,痙攣似的,錯落有致或直或曲地合成一朵,恰同被春雨潤了,春風醉了的春花。一味癢癢的感覺隨之傳遍周身,滿足感便充脹開來。指尖又動了起來,這回卻是輕柔而富有韻味,點著桌面,仿佛桌面是一張無弦的瑤琴,平靜地候著下一個輪回。
突然一只小手似無意的在眼前滑過,凝滯的眼光硬生生地被刮斷,發(fā)出斷裂的聲音。
手指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縮了回來,先于意識,象是觸到了燒紅的鐵簪。接著是椅子的前腿帶著身子頹然地癱向地板,一聲金屬和水泥撞擊的大響,許多頭顱轉(zhuǎn)過來,漠然的眼睛奇怪地突著。
許久,我才從虛脫狀態(tài)緩過來。這是我最痛苦的時候,樊于期在《史記》里揮起劍,正向自己的頭顱砍去,把它借給荊軻,一串血滴迸起,虹樣翼過慘白的日光——“吃飯了!”姥姥大叫——書落到了地上。這也不管用,那也不管用,王子來了,一個吻,真靈,白雪公主緩緩地撐開了眼睛——“鈴”——“鈴”——我突地從床上坐了起來。
“早晚我會得精神病的。”
癱坐著,這樣又過了許久,我才感到有了力氣,能去看看是誰這么可愛,把我人人都說長不了的陽壽又驚跑了幾天。
是同桌,姓孟,名尋,很文氣的名字,想是從張岱小品集的題目《西湖夢尋》中化來的。
正巧碰上了她的眼睛,它象是一直在那里等著的。小兄弟,你臉怎么紅了?身體健康。怎么又白了?天冷涂的蠟。什么亂七八糟的?!這是楊子榮答座山雕的話呀。
“對不起?!?/p>
這么說她都看見了?我這才感到難堪,那發(fā)呆的樣子一定不好看,尤其被她,而不是他,看見。就如同不是為了給誰瞧,最高貴的貴婦人吃飯和更衣的姿勢也一定不會很雅觀。
“有圓規(guī)嗎?借用一下行嗎?”她轉(zhuǎn)過身,忽記起或忽然想起,又轉(zhuǎn)回來問道。
“現(xiàn)在好象是幾何課呀?”
“我做一道,一道課外題?!?/p>
“那自己來拿,別那么客氣。”
其實平常我的鉛筆盒里,鉛筆總是禿的,那是等著什么時候用什么時候再削的,唯一能用的橡皮也是借來的。今天,偏巧有支圓規(guī),還是上好的。這令我很是得意,忘了難堪,不由地想起姥姥婆邊做飯邊數(shù)落我:“你會洗衣嗎?你會掃地嗎?你會疊被嗎?你會……你會吃飯嗎?”“會!”我于是放下書,就著魚湯啃起至少五層的烙餅。尊敬別人就是尊敬自己,同理,今天我這樣大方,也是為了明天,和尚說:與人方便與自方便。領袖人物,就應該這樣有遠見。
你這個壞東西!想著,我又聞見了飴糖廠甜臭甜臭的味道。
“它畢竟還有一點好處,時刻指示我們風向,提醒我們不要亂來?!?/p>
2
上語文課,大家都可以輕松一下。象大多數(shù)中國文人一樣,語文老師精通砍山和發(fā)牢騷。打把式的說自己內(nèi)練一口氣,外練筋骨皮,我看我們老師的功夫全在一張嘴上。嘴唇粉薄,給人極精致的感覺。保養(yǎng)的很好,紅潤光鮮,象是女孩子的?,F(xiàn)在想來,張儀拖著游說不成,被人打得體無完膚的身子,對怨他的妻子說:“你看我舌頭還在嗎?還好嗎?這就是夠了?!币埠苡袣馄牵蛟S我們老師和他多少有些淵源。其它器官也還端正,有兒歌為證:“大腦袋,小細脖,光吃飯,不干活。”腦袋就象隔街的“步云軒”,女人的鐵鍍銅鐲子,摻銀的金戒指,劣等的青田石,泥貓泥狗,鄭板橋的竹子(當然是假的),情人卡,代人沖洗像片,快件一天取每張四毛,總之,里邊什么都有。所以聯(lián)想豐富,講重耳的時候,最少要講重耳的板肋,也就是排骨中間沒肉,連成一整塊,和他眼睛里有兩瞳仁,天生的四眼。興致高的時候,還要講講國君在重耳逃亡時候,趁重耳洗澡偷看了一眼他稀有的排骨,其后他得勢,偶然想起來,發(fā)兵把那個國滅了。
語文老師興致總是很高,如果知道的有點沒說出來,就象找不到廁所,憋得渾身不自在,生怕明天噎得死過去,再也沒有說的機會了。他腰有病,坐著講課,激動的時候就站起來,板擦向桌面一拍,很有氣勢,就是不十分響亮。大家起勁地叫好。
同學們十分愛聽,引頸,側(cè)目興起時一齊叫好,大笑。但有時候,笑話講到高深曲折,同學們毫無反映,他們受過的教育使十個人合一起來也不見得能理解一句真正的笑話?!澳銈兊故切ρ剑俊崩蠋熤缓冒欀碱^再講一遍,痛苦啊。“這也是個笑話?!毕壬鷼獾卣f,于是幾個聰明一點的先笑起來,這笑再引起其它人的笑,遂笑成一片。就象胡校長訓完話:“我的講話到此結(jié)束?!睅讉€未睡死的人興奮地鼓起掌來,掌聲驚醒了沉睡著的,大家就一起鼓起來。
我也樂得看幾頁自己喜歡的閑書,要是平常,一來有老師在臺上辛辛苦苦地講,總覺著不太尊重老師的勞動,二來在干正經(jīng)事的時間看閑書,心里總有一種犯罪感,且不說上對不起偉大的黨,下對不起列祖列宗,單是想起早上吃的二兩饅頭,也很不好意思。但是現(xiàn)在,西山臥佛頭上的匾說得好:心安理得,得大自在。——反正語文老師講的實在不見得比我看的正經(jīng)多少。
今天,開講賀敬之的《回延安》,李季的《王貴和李香香》。
“我對八百里秦川總有一種向往,去年去了次,一條土路,一條漢子趕著輛驢車,一條腿曲在車轅上,一條在車邊逛蕩著,車后邊歪著他的婆姨,紅襖綠褲,懷里抱個娃……陜西和山西的農(nóng)民在外表上很難分,但有個訣竅:“陜西的手巾把兒朝后系,山西的手巾把兒朝前系……”
我決定不聽了,翻出《李義山集注》,桃色虎皮紙封面,白綾包角、壓脊,裝裱很招人喜歡。
第一首《錦瑟》,曾仔細讀過幾遍,還是不了然:
錦瑟無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華年。
莊生小夢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鵑。
滄海月明珠有淚,藍田日暖已生煙。
此情可待成追憶,只是當時已惘然。
遍查詩話,得兩解,仍覺欠通。宋人劉攽著的《中山詩話》說:“李商隱有《錦瑟詩》人莫曉其意,或謂是令狐楚家青衣名也。”——一個旦角沒頭沒腦長出五十根弦來,的確很奇怪。宋人許顗著《彥周詩話》載:“……《古今樂志》云:‘錦瑟之為器也,其柱如其弦數(shù),其聲有適怨清和?!衷疲骸性骨搴?,’昔令狐楚侍人能彈此四曲,詩中四句,此狀四曲也?!敝虚g四句分寫四支曲子,似可,但首、結(jié)二聯(lián)不可解。
我閉上眼睛,讓這幾句詩在嘴里慢慢嚼著,椅子自然而然的前腿離地,又搖了起來。陽光探進來,摩挲著我的身子,象姥姥溫軟的大手。
“第一首,第一首……”這三個字不知從那里突地打到腦子里,撞起一朵白亮的火花,頭腦里呈紛亂著的各種設想、思路,燃燒起來,騰起明亮的藍紫色的光焰,一切在它的照耀下都清楚了。
“第一首!第一首!這是作者的自序。對,是《漢書#8226;郊祀志》: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,悲,帝禁不止,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?!笔茁?lián)是說自己也不明白,為什么自己的詩總是深怨凄婉,無由的發(fā)大悲音,可那一句一言都是我情絲的凝結(jié),我歲月的折疊。次聯(lián)就是說詩的內(nèi)容:對色空人我的迷惑,探究,對皇上的癡心——杜鵑啼血總是該人人知道吧。中聯(lián)是說詩的藝術:先是用詞,如海闊,如明月,如珠圓,如淚潤,后是造境,大概是了然的話吧: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,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……結(jié)聯(lián)是回顧,是嘆……一情一景如在眼前,可為什么自己當時那么糊涂呀!心情真好,像阿基米德從澡盆里光屁股跑到街上一樣,喊起來:‘我發(fā)現(xiàn)了!我發(fā)現(xiàn)了!’筆!我的筆!我要寫下來……”
真應了小學老師的那個比喻:“你的筆就象戰(zhàn)士的槍,戰(zhàn)士上戰(zhàn)場不帶槍,他能干什么呢?”
“當軍官呀?!碑敃r心里這么想,卻沒大膽到說出來。現(xiàn)在想來,軍官也會有把裝飾用的小手槍,我卻連一個現(xiàn)成的鉛筆頭都沒有。
有什么法子,削吧。情緒還沒有平靜下來,手興奮得直顫,腦子全然不在手上,結(jié)果木頭沒削著,手指險些少了一塊。
“拿來給我?!?
大概是腦子不在手上,手指是受了孟尋的支配,把鉛筆和刀子自動交給她。她打開鉛筆盒,把剩下的禿鉛筆全部掠了去。
“你不聽語文課了?”我問,覺得很奇怪。孟尋平日里很認真很刻苦,鉛筆盒里有寫著“發(fā)奮”兩字的字條,讓想像力豐富的男生聯(lián)系起廁所之類的地方。
“天天有一個在旁邊說,還不夠?”便不再理我,取出張很厚實的嫩黃色的紙,疊了只小紙船。讓鉛筆在刀下一滾,劃出圈界限來,然后就一刀一刀,依著界限,把木屑削進紙船里。
她的手很白,緊緊握著筆桿,手背顯出若隱若現(xiàn)的青青的脈管,指甲修得短短的光潔而透明,清楚地透出底下紅紅的血色來。
“看你的書去。”她輕輕命令著,我頭一次聽到女孩子用這種口氣,覺得很有趣,所以第一次仔細端詳起她來:不黑的頭發(fā),小眼睛,臉一巴掌寬,兩頰卻有現(xiàn)在少見的濃濃的血色。說實在話,稱不上漂亮,但讓人覺得挺舒服,細細看去,眼底眉間有種與眾不同的東西,到底是什么,也沒有去細想。
鉛筆已經(jīng)削出了大致的模樣,她用刀鋒在削過的地方來回刮著,這些地方逐漸圓順光滑起來。我卻等不及了,抓過那還沒刮鉛的鉛筆,在書頁的空余處飛寫。筆桿上她遺下的體溫傳到手指,順著胳膊直進到心里,心里熱熱的,有一種奇怪的感覺,卻也沒點破它的存在,或探究它的原由,接著寫了下去。
很快,鈴響了。語文老師不無遺憾地把幾句想說的話吞進肚里,站起來:“欲知后事如何,且聽下節(jié)分解。”說完,出去了。
我也跑到操場踢了幾腳球,心里再也沒去想課上的事了,回來,筆全削好了,孟尋不在,我把載滿鉛筆屑的紙船拾起來,塞進自己桌子里頭。
3
日子過得真快,今天,我就十七了。上一個生日真好象就是昨天。這一年我都干了什么呢?細細回想,竟是什么也想不起來。當下心里空蕩蕩的,象是丟了什么。
看了眼周圍的同學,大家都在看書,方方板板的,厚厚沉沉的教科書。眼睛里竟也是空蕩蕩的,語文老師講話:“眼珠間或一輪,也不輪一輪。”心里猛地涌起一股厭惡,對教科書,或是對偷了自己的寶物,把自己從天上拖到地下魔鬼。
十七年前,我為什么來到這個世界呢?我從哪里來呢?百年后,我又將到哪里去呢?尤其是現(xiàn)在,我是什么呢?我為什么在這里?我要干什么呢?想著這些問題,想著我的同學們,我不禁有一種淡淡的凄涼:學校、食堂、家、啃書、吃飯、睡,我們就好象拉磨的驢子一樣,兩眼被什么蒙住,兜著一個地方轉(zhuǎn),只知道拼命向前,卻終逃不出這個圈子,更不知道自己在磨著什么。不過,我現(xiàn)在知道,被磨的里面肯定有我頰上的血紅,我身子里的力氣,我心里的勇氣:
《無題》
從一方椅子上
聽課
醒來
忘了什么是
我、你
日子
把自己拾起
移步
回家
時間竟是如此的線
一步便是十年
可為什么還是
怕聽雨聲
怕聞啼鵑
前幾天,語文老師偶然提及上另一班的課,他們講臺上放著兩小盆塑料花,一堂課下來,心情特好,一點也不覺得累。我們班上自然也有一兩個積極的,就象很令我不解的,每個班,不管大小,總會有一兩個胖子一樣。可能是個抽屜原則問題:把多于n個的胖子按任一確定的方式分成n個集合,那么一定有一個集合中含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胖子。
支部書記茹亞是積極的典范。這年頭,積極并不是一個很招人待見的品質(zhì),而總和缺心眼,二百五之類連在一塊。再加上茹亞是團支書,有政治的味道,政治又總讓人想起騙子,丑角,滑稽戲,所以她每干一件事,就總能招一些背后的評論,可她象是從來不放在心上。這種勇氣很讓我佩服,人總要有點個性,人不是金洋錢,不能招每個人喜歡。在茹亞,只要老師喜歡就行了,就象過去妃子,大臣,太監(jiān)之類,只求皇上高興一樣。她和妃子,大臣,太監(jiān)一樣,都很聰明,都很有道理。
關于花的事兒,支部書記茹亞很責備自己,為什么沒有預先想到。亡羊補牢,她第二天就拿來一個喝過的可口可樂鋁罐,一把假花。沒過一天,大家決定把假花扔掉,說有氣瘴,我去拔了一捧狗尾巴草,鋁罐里放上點水,罐是紅的,配上蓬蓬旺旺的綠色,很爽目,大家都很高興。
孟尋今天怪怪的,別別扭扭的,象藏著什么東西?,F(xiàn)在,下課了,愛玩的跑出去玩了,愛學的對鈴聲毫無感覺,木頭一樣楔在位子上,對著書,彼此發(fā)呆,彼此覺得奇怪。
她終于忍不住,跑到講臺,把狗尾巴草扔了,到水房換了鋁罐里的水,然后又回到位子,從書包里,小心地捧出圈成圓錐形的玻璃紙,里面裹著一支大得少見的絳紫色的花??觳阶叩健盎ㄆ俊鼻?,插了進去?;貋淼臅r候,臉紅的象那花。
大家紛紛議論,哪里找來這么大的月季。她坐在椅子上,小聲嘟噥:“不對,不對。”臉還是紅紅的。
“是玫瑰吧?”我問。
“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“玫瑰有香味,月季沒有,我聞見了。”
她好象微微嘆了口氣,胳膊斜支在桌面上,把一邊紅紅的臉靠了過去,靠得極低,幾乎已貼著了桌面。側(cè)過來,瞧著我,笑淡淡地蒙在臉上,象是夜里池面上籠著的月光。
“祝你生日快樂呀!”
“謝謝,謝謝?!毙睦镆痪o,沒敢多想。正巧一大堆男生跑過來給我送信來,其中一個大叫著?!?00011,100034,100024這是三封,還是代號,很神秘,很神秘,這里面有問題,這些人都是哪山的猴,哪籠的雞,我們下一步的計劃是,發(fā)動群眾……。”
班上總有一些人,主要是女性,接到別人寄來的信每每要以各種晦澀高深的方式顯示一下,生怕別人知道,又生怕別人不知道。如同十七、十八世紀,歐洲任何有個不開通爸爸的貴族老小姐,對待公侯伯子男送來的,象征愛情的鮮花。我本無此雅好,現(xiàn)在又是這樣一個情況,趕快把信塞起來。
“那是郵政編碼,猿嘴里長不出象牙來,走走,我生日,小鋪喝酸奶去?!敝睋砹怂麄兿蜷T口,沒敢回頭。
“你著什么急呀,后面又沒狼,前面又沒姑娘?!?/p>
“你今天早上吃的什么?”
“米粥,包子,怎么了?”
“我還以為你吃了春藥呢!”
什么幽呀,深呀,憂呀,愁呀,大家一哈哈,陽光一照,小風一吹,就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。
放學回到家里,見了媽媽,也不知為什么,心里有一個古怪的欲望,過去從來沒有過,想仔細的看看她?!斑@是誰呀?”一看之下,心里更奇怪了,熟悉,仿佛卻又那么陌生,如同盯著一個寫過千遍萬遍的漢字,猛然,象是從來沒有見過一樣,而且越看越越覺著這個人自己不認識,越看越覺著是個陌生人:兩鬢斑了,可從前一直是青青的呀?現(xiàn)在我的卻是黑黑的。雙頰黃了,可從前一直是胭胭的呀?現(xiàn)在我的卻是紅紅的。身子蹙縮著,背也有些駝了,可從前身板一直是硬硬的呀?現(xiàn)在我卻是長得高高的。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呀?
我知道這絕不是我的過錯,可總?cè)滩蛔∠?,是我偷了媽媽的黑發(fā),媽媽的紅顏,媽媽硬朗的身子,不然,這樣東西為什么現(xiàn)在都在我身上呢?俗話講:捉奸捉雙,捉賊捉臟,我是人臟俱在的呀。竟暗暗嘆了口氣,連我自己都覺著奇怪:“老了,歲月呀,真快。一切都象昨天。”學校里有過的那股凄涼又襲上心頭,挺挺胸脯,感覺沉甸甸的,象個大人。
眼睛下移,目光落在媽媽的肚子上,那顆童雅不泯的心又轉(zhuǎn)起來:“我就是從這里出來的嗎?是怎么出來的?象開花一樣,肚子裂開,我從里面蹦出來?還是象雞下蛋似的,骨碌骨碌地滾出來?真奇怪,人造其它東西的時候,總清楚它是什么樣子,有什么性質(zhì),能干什么:而人造人自己的時候,卻不知道它的一切,長什么樣子,叫什么,愛不愛吃菠菜,長大了會怎么樣,奇怪……”
“又笑,又琢磨什么鬼主意呢?”他們都說我想入非非的時候,樣子很可愛。媽媽也笑了,眼角瞇出細細的魚尾紋?!巴砩舷氤允裁??三寶樂的蛋糕還是面條?”
“吃餃子吧?!钡共皇秋溩佣嗝春贸?,只是因為它那個唯一的特點:費事。這年頭,人人都有自己的問題,家里每個人好象都有自己一堆煩心事,忙呀忙,卻又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么,難得大家聚在一起。包包餃子,聊聊天,挺好。
家里我是老小,本來平時包餃子,我只管兩件事:搗亂,吃??山裉旖憬愀忻?,人手不夠,我就只好上手了。其實我并不笨,什么都會干,只是不想干,偉大的媽媽曾精辟地指出:“就是懶?!?/p>
“姐,我告訴你一個偏方,就著那盤小菜,你二兩白酒喝了,一出汗什么感冒,包好?!?/p>
“你還是饒了她吧,酒喝完了,她就開始嘀咕了:你們這么包元宵,不對吧?”哥哥趕著皮說。
別人包的餃子,模是模,樣是樣,總能讓人想起花呀朵呀,而我包的。怎么看怎么象豬耳朵。不過總歸是要吃進肚子里去的,還是豬耳朵實在。花呀朵呀,讓心好的人不忍下口,就象唐僧不吃人參果一樣。就個人觀點,我的心也還不壞。
“媽,十七年前,您生我的時候,有什么奇怪的地方?jīng)]有?”
“你問這干什么?”
“圣人出生的時候,都有異象。黃帝有個曾孫叫高辛,生出來的時候,就會說話,雙腳著地后,也不哭,環(huán)視四周,告訴大家他自己的名字。后來他長大了,日月所照,風雨所至,沒有不聽他的。就是平日里,圣人一舉一動,也與眾不同,也有征兆。老子要過函谷關,守門的尹喜爬到城樓上一望,只見一團紫氣從東邊直飄過來。從小我就覺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,身上仿佛總有一種壓力,象是有一件工作在等著我去完成,而且只有我能完成。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執(zhí)行這個使命,心里總是毫無理由地相信將來自己會做出點什么。”
“別瞎想,不過別說,還真有點。生你的那天夜里,天特別黑,我作了一個夢,夢見自己騎著一條大龍大飛,龍有須有尾的,鼻子,眼兒都看得真真兒的?!?/p>
“您沒騙我吧?”
“我騙你這干嘛呀?也不知道你將來能不能成個人物?!?/p>
“我知道,一個人想成就能成?!?/p>
吃完餃子,我鉆進自己的小屋。小屋小得不能再小,縱三步半,橫三步。一床,一桌,一椅,兩墻書,就把整個屋子擠得滿滿的。剩下的空間將將容下瘦得幾乎不占體積的我??梢岳玫目臻g都給了書,即使這樣,坐在椅子上讀書的時候,十幾本實在放不下的書還得堆在床上。睡覺的時候,再把它們請到椅子上。偶一想來,倒也應了古詩里的那句意境:“一床明月半床書?!辫b于空間,占地方的擺設是不敢奢望的,僅有的幾樣裝飾也是能釘個釘子,隨便可以掛起來的,比如那個女孩子送的布縫的丑娃,表情陰森古怪的黑陶卡面人,帶殼的蒙古刀。大面的墻都讓給書了,稍大一點的字畫是不能有的。只是在書架的玻璃門上貼了一幅用靈飛體寫的極小的柳永那首《鳳棲梧》,床頭邊上的墻角貼了一幅仿作的油畫——《坐著的惡魔》,也是縮了許多倍的。
而且小屋破得不能再破,頭上是黑黃的屋頂,顫顫危危的,活像老奶奶說話時的臉,總讓人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。書上說吝嗇鬼即使口袋里有數(shù)不清的錢,他也象沒錢吃下一頓午飯一樣過日子。他們說我有時候看書著急的樣子,也象明天就要死了似的。只有我自己清楚,這或許存在某種可能。屋子冬冷夏熱。夏天因為屋頂子薄,日頭一曬就透,熱得人恨不能脫光衣服再脫下一層皮。冬天有火的時候,屋子里很舒服,可是后半夜火老是滅,孟郊的《謝人惠炭》說:“暖得曲身成直身?!蔽业脑庥稣喾矗罕桓C里暖暖和和讀上兩三頁《情史》、《野叟曝言》之類的私書,懵懵懂懂地直著身子睡著,后半夜正做著略帶點顏色的夢,冷得一翻身,醒了,身子已經(jīng)蜷成了一團。
即使這樣,更確切地說是恰恰因為這樣,我極喜歡我的丑齋。換了一個地方,書就讀著沒有這么香,寫文章就沒有這么暢,呆著就沒有這么自在,就連睡覺也沒有在這兒這么有曲有折,有滋有味。
象現(xiàn)在,湯足飯飽,進得屋來,反鎖上門,拉上窗簾,世界就好象被擋在了外邊,世界就好象與我無關,世界就好象暫時可以不去理會。屋子里就我一個人,我可以改變這里的一切,我是這個世界的主宰。一個人的靈氣(或稱先天元氣),顧名思義,是一種氣體,它因為存在空間的擴大而變稀,它因為別人靈氣的存在而變雜,變得不純粹,變得失去的本性。而這個小小的屋子里就我一個人,自己的靈氣彌漫在整個空間里,濃濃的,厚厚的,象開辟鴻蒙一般沌渾不清。我在這里,總能享受到一種絕對的孤獨,或者說一種殘酷的自由,總能體會到在別處從沒有體會到的東西:實在,或者說,“我”。
扭亮燈,燈罩日久天長,已經(jīng)被燈光漂成了蠟黃。幾封信,大多是我預料中的,說他們許久不給我寫信,我也許久不給他們寫信,無它,只是一個懶字。祝我生日快樂,祝我吃好,睡好,早日長胖。只有一封例外,信很短:
秋水,
不用問,你現(xiàn)在學習生活情況一定不錯。
或許你會驚訝,是哪個陌生人的信呢?因為那個總躲在大樹背后,在你絕發(fā)現(xiàn)不了的時候看你,那個又瘦又丑的小姑娘,早已退到你記憶底層了,漸漸在消失……
可我恰恰相反,你的名字以及音容笑貌,依然很清晰。初中三年,你畢竟讓我一直佩服,我欣賞你的才華,你的與眾不同。這便是我寄給你這封信的唯一原因。
生日快樂。
越色上
?。保梗福改辍猎隆寥?/p>
信里還夾著一張賀卡,一叢綠得透明的葦葉,滾圓的露珠在葉片上銀亮亮地閃著,頂上齊頭一行英文:hope all your dreams come true soon后邊是她的贈言:對你——我希望我一切美好祝愿都遲到。
我把信慢慢地插回信封,緩緩地放下?,F(xiàn)在已經(jīng)很少有人能把信寫得這樣短了,他們沒有這個本事,包括我自己。
靜靜地坐在椅子里,我關上燈,靜靜地坐在黑暗里,這是怎樣一種復雜的感覺喲!一場好電影演完,壁燈驟然亮起來,映出周圍慘白而無表情的臉,木然地站起,機械地向外走。一本好小說讀完,略含倦怠地合上,窗外是一方黯藍色的天,一盞燈也沒有,一切都睡了,只剩下我自己。一幅造型,顏色都極普通,極普通,知名度卻極高的畫,看了不知道多次,也看不出什么深意。一個陰陰的下午,偶然路過美術館,再一次從畫面前走過,無意地一回頭,目光停在畫面上,心里一緊,腳步再也移動不了了……這是怎樣一種復雜的感覺喲!
一動也不想動,一句話也不想說,甚至不愿去想,不愿去分析,到底是什么東西使我失魂落魄。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呆著,象是小時候在大街上和媽媽走散了,周圍人告訴我,好好站著,哪也別去。象是丟了什么,腦子里空空的,身子里虛虛的,只有那股我實在說不清也不想說的情緒左沖右撞,結(jié)而不化。眼睛看不清東西,整個人恍恍惚惚的,只覺得淚水直涌上來,卻又流不出。越色,越色……
這時候,見著人就煩,就討厭,他若硬跟我講話,十有八九,我會毫無理由地和他吵上一架。事后他覺著委屈,我更覺著委屈。這時候,淚可以流出來了,清清涼涼地,從眼角靜靜地淌到嘴角,咸咸的。一點不覺著難過,反而很痛快,象是被解脫了一般高興:
回望
為你枕殘的夢
燃過的小詩
為你暗干的淚
淺黃的底子
你舊時的眼睛是飽熟的橄欖
現(xiàn)在望去
仍是我橄欖蜜汁般的淚泉
4
英國人寫過一篇游記,說有個獵人打獵的時候,意外地撿了只小老虎,他帶它回家,用牛奶和煮得極爛的兔子肉喂它?;u漸長大了,和他一同打獵,舔他吃剩的盤子底,睡覺把他擁在懷里,暖出他的好夢。天氣好的時候,有人還看見老虎馱著他滿山遍野跑。
可他什么時候也沒有忘記在口袋里放一支專為它準備的手槍。
我的情緒就是自己自小養(yǎng)起來的虎。理智就是那手槍,時間是它最有效的子彈。壞脾氣就象不倒翁,按下去它又豎起來,你按得越使勁兒,它豎起來擺得越厲害。最清醒的理智告訴最聰明的人,對待情緒的最佳方法就是置之不理,自己該干嘛干嘛去。好比對付大哭的孩子,用鯀的方式,想甜言蜜語堵住湯湯浩浩的淚水,下場也只能和鯀一樣,九年無功,殛于羽山。有經(jīng)驗的大人就學禹,既然他想哭,就讓他哭去吧,不一會兒,他便小聲抽噎,透過虛掩在臉上的手指縫看你,盼你來理他。這時候,堅持就是勝利,再用不了多久,小孩子又會歡蹦亂跳地跑到外面,爬樹摔屁股去了。
生日那天不痛快的心境,幾天下來,也淡了許多,在我們這個年齡,心中沒有憂傷,就象沒有皺紋一樣。如果有,也是自己望天傻想,抬頭抬出來的,或是擠愁擰恨,皺眉皺出來的。
到了今天,早上一推門,下雪了!心里當下充滿了驚喜,沒有閑愁暗恨呆的地方了。
用廣告上的話說:“不一樣就是不一樣。”的確,一切都變了,一切都變得神奇。就連上學騎車這天天重復的機械運動都變得有趣,好似第一次穿上旱冰鞋的感覺,簡直可以說是一種娛樂。拐彎的地方,一個人一捏閘,一個筋斗,接著便是第二個,第三個,第四個,如同骨牌游戲,一連串趴下了一片。大家善意地笑著,一半笑自己,一半笑別人,互相攙扶著爬起來,拍拍身上的雪。老人道:“走啦?!蹦贻p的叫:“走你?!贝蠹矣职衍嚨帕似饋?。多難得笑!多難得的彼此親近!多難得的“不正?!毖剑≡较略酱蟮难┭谏w了平日里看倦看厭的一切,大家仿佛暫時忘記了總戴著的那副漠然的面孔,久無聲息的童心又在冬衣緊裹下“砰砰”跳了起來。My God!如果沒有一覺醒來,發(fā)現(xiàn)楊柳一夜間綠了。如果沒有回家路上一場驟雨,你我三二個人披一個象征性的雨衣,嘻嘻哈哈往家跑。如果沒有一封飄乎而至的信,在你心灰意懶的時候告訴你,她喜歡你。如果沒有……如果沒有這樣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意外,大大小小的驚喜,我們將怎么忍耐這日復一日的平淡呢?因為有明天,我們才能熬過長夜,我們平靜地過著一天又一天,一年又一年苦讀的日子,也是因為我們的堅信,在不遠的將來,在那里存在著一個奇跡,我們將不在寂寞,就象火山在對下一次爆發(fā)的等待中,默然無語。
坐在自己臨窗的老位子上,蒙在窗玻璃上的水霧更重了。這種天氣,家里的窗戶上一定開滿了白白的冰凌花。小的時候,就把鼻子貼在涼涼的玻璃上,紅紅的鼻子頭壓得又圓又扁,驚奇地半張開嘴諦視窗外小院子的一個角落。
北京的冬天,即使沒雪,天也是淡灰色的,云也是淡的,落了葉子的喬木是深灰的,號稱常青的松柏,遠沒有春夏綠得鮮亮,著了太多的塵土,也顯得灰蒙蒙的。人呢?土綠、藍黑,又是一片沉沉的灰調(diào)子。上天下地,活脫幅淡墨山水。下雪了,就如同來了一位大師,將這幅已完成的畫,再略略皴上幾筆,整幅畫面的氣韻立刻生動起來。
看得興起,我伸出拳頭,做個兒時的游戲,用拳眼在玻璃的水霧上輕輕一壓,收回來,玻璃上就留下個小小的腳丫印。孟尋覺著有趣,看了看我,我點頭默許,就接著向上斜斜地續(xù)了一個。我倆,就你一個我一個地印了起來。很快,腳印就沿到了水霧的盡頭,再上面,就是透明的玻璃了。稍微一下身子離遠點看去,這串腳印就好象掛在遠遠的樹枝上。仿佛有個小小的精靈,從我們手里鉆出來,順著樹干歪歪斜斜地爬到樹梢,一蹦,蹦到了天上,再也看不見了。
大概是雪天容易迷路,數(shù)學老師又繞開了她的圈子。教室里死靜,隱隱能聽見數(shù)學老師腦子里發(fā)出咯吱咯吱的聲音。曾經(jīng)有一個時期,因為紀律原因,我被調(diào)到老師高度近視的眼睛所能控制的勢力范圍——第一排。每當發(fā)生這種情況,我就找機會和她一對眼,再對她“嘿嘿”一笑,如同按了Break鍵,跳出死循環(huán)。老師長出一口氣,對我也報之一笑。之后再講什么,就和以前毫不相干了。儼然一位圍棋高手對于無論什么法也處理不好的棋,最聰明的辦法就是別處它投。如果你再追問她前面某處到底是什么意思,她心里或許會象那位善草書的爺爺,要怪訝小孫孫為什么不早問那個字念什么的。
有時候,我真禁不住問自己:“如果哥倫布有一位數(shù)學老師,他會發(fā)現(xiàn)美洲嗎?”
而且今天,我比以往更不耐煩。印度的婦人盼望“妻子節(jié)”,是因為可以扔掉終年的勞作,穿上花衣服,盡情跳跳,是因為可以掄起扳子打一頓終年虐待自己的丈夫。學生盼望雪天,也是因為可以發(fā)泄一下,表達不易找到別的方式表達的情感:女孩子們吱吱喳喳地聚在一起,象是為了團結(jié)起來加強力量,又象是怕一個人目標太小,不容易被男孩子看到。男孩子們散成一個圈,從四周圍上去,手里的雪球向自己最感興趣的幾個腦袋使足勁扔過去,好讓她們印象深刻。女孩子們滿是興奮地埋怨男孩子手狠心黑,看見他站在自己面前,搓著凍得紅紫的手傻笑,暗罵聲:“該死的!”追上去,一捧雪填到他的脖子里。被追的男孩子裝模做樣地逃著,心里不由地想起《紅高粱》里的小調(diào):“你搭起那紅繡樓呀,拋散著紅繡球呀,正打中我的頭呀……”唯一不同的,只是雪球是白的,雪球在她身上開花,就算說出了總找不到機會,總?cè)狈τ職鈱λㄋ┱f的話。手捏的雪球在她身上開花,就算手摸到了由于禮教大防從不敢摸的她。
三分鐘內(nèi),我問了孟尋四次時間。我從不戴表,嫌那玩意拘在腕子上是個累贅。再說,有秘書在,領導同志也無這個必要,孟尋干脆摘下表,放在我桌上。
唉,時間這鬼東西,就象,(我在尋找一個比喻),就象法國小說里寫的女人,你越為她著急,越對她在意,她越是慢條斯里,越是莊重矜持,不滿足你的愿望。我決定用最有效的老辦法:不去理它。實踐中,我才發(fā)現(xiàn)心里有個念頭,安安靜靜看幾頁書,那就必然會象打胎一樣難受。扭頭再看孟尋,她也是望著窗子,一副不耐煩的樣子。靈機一動:
“給你出道智力題,現(xiàn)在班上一共有四十八個人,如果老師有事出去了,比如拔顆蟲牙,買蘿卜或是干脆打雪仗去了,請問,也就是你作回答,你瞧,中國語言就是這樣黑白不分,奧妙無窮:現(xiàn)在,班上還剩下幾個人?”
“先問你一個題:一顆樹上有四十八只鳥,一槍打死了一只,你說,樹上現(xiàn)在還有幾只鳥?”
相對一望,莫逆于心,微笑是自然的。如果一個念頭,太多的人明白,流著鼻涕的孩子也會傻笑,那就難免庸俗,那就是《十八摸》要是只有一個人了然,卻又很難證明它的價值。這樣最好,兩、三個人,拈花一笑,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。
“可以說是正解,但不能得滿分。如果那些鳥是木頭的,蠟的,泥的,總之是假的,沒氣的,聽見槍響不會飛的。同理,咱們支書茹亞是絕對不動的。咱們的動力黃根,和小黃根們更是絕對不動的。你嘛,也難講?!?/p>
討老師喜歡的熱愛生活的頭腦絕對清楚的茹亞,很喜歡寫詩,現(xiàn)代詩。所有風花雪月,小橋流水,有情趣的場景,她都絕不放過,總強迫自己得寫出篇東西來。所以每次春游,秋游,她都騰不出時間也拿不出心思來玩,臉上總是一副大便干燥的樣子,和她熟的人告訴我,那是在寫詩。她的詩嘛,我才疏學淺,只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特點——“難懂”——我不懂,誰也不懂,我想包括她自己。與此相對,黃根兒的特點,用大竹英雄扇面上的話說就是——“不動”——從早到晚,從冬到夏。并且很影響了前后幾個女生,也伴著她不動。根2根據(jù)《三個火槍手》給她們起了個響亮的名頭——“弱智三姐妹?!蔽铱偸窍氩煌?,教科書怎么那么可愛呢?能讓她們朝思暮想,總在看,也總覺著看得不夠。沒有千斤票,沒有黃金屋,也沒有電影明星碩大的腦袋對你嚇人地笑,抬頭便是數(shù)學老師的臉。不過看她們的表情里卻也并沒什么愛意,有時候,與其說是她們在看書倒不如說是書在看她們。至于孟尋,她有些時候很怪,很不合群,不大喜歡人多,以前我們打的時候,她總在遠遠的地方笑著看著,攥出一串又圓又白又小的雪球,我沒“彈藥”了,就去要她攥好的,她也給。
“All, all is changed.”
“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.”
“我隨便說了一句,你說的什么意思呀?”
“我還以為你要考我呢,噢,這是葉芝的兩句詩,你隨口說出來,說明你很有天才。你瞧里面沒有一個生字,字面上沒有一處不好懂,但你又絕不敢說自己明白了。就象柳宗元那首“千山鳥飛絕”一樣……”
我又侃開了。倒不是想顯示什么,只是象肚子有個屁就放出來一樣,嘴里有篇話也總習慣不假思索與節(jié)制地說出來。(哦,我忽然明白了語文老師的苦衷,開始覺著他有點可愛了。)
下課鈴響了,在我侃到興頭上,最不想讓它響的時候。Everything happens in the world when one is least prepared。
喇叭里傳出胡校長有特點的女音:“學校不提倡打雪仗,嚴禁把雪球帶入教學樓,嚴禁在教學樓周圍打,嚴禁在操場上打,違者本人影響三好生評定,所在班影響評選先進班集體,希望團委及學生會干部帶頭?!?/p>
上課鈴響了,學生們?nèi)齼蓛陕v騰地回到教室,臉和手凍得通紅。黃根們坐在位子上頭也不抬。茹亞倚在窗口,胳膊支著窗臺,手背托住下巴,五指尖尖,仿佛一只樣子過時,穿著不適的高跟鞋。在司各特的小說里,古老莊園的女莊主們,就是以這種姿勢,整天在哥特式的穹窿底下,遙望一位白衣騎士,胯下一匹黑馬,從田野遠處疾馳而來。我往樓下一探頭,底下只有一個貪玩的低年級男孩,還沒回班,袖口蹭著凍出的清鼻涕,踅摸著把剩在手里的雪球扔給誰。
喇叭又響了:“學校三令五申,可仍有學生……”這回是葉校長的山東口音。胡校長和葉校長,一正一副,一女一男,一瘦一胖,而且有一樣的脾氣:從不聽我們學生的,卻讓我們學生聽他(她)的。從不喜歡我們學生,卻讓我們喜歡他(她)。自然而然,就把兩個人并起來,簡稱“葉胡”。自然而然,要想到晚上方便用的工具。
擔擱了很長一段,學生們才安定下來。這節(jié)課講文天祥的《指南錄》后序,語文老師清清嗓子:“這篇課文精彩處在第四段,‘嗚呼!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幾矣!詆大酋當死。罵逆賊當死……’一共十八死。象今天下雪,捏閘可摔。拐彎可摔?!さ梗查g事也,摔而摔矣。而境界危惡,層見錯出,非人世所堪。痛定思痛,痛何如哉!……”聽著老師說這十八摔的痛快勁兒,我忽然想到了瀉肚。
讓語文老師摔他的死他的去吧。我碰碰孟尋。
“你今天可太不對了,我管你要雪球,你反倒幫著她們打我?!?/p>
“那是因為她們追的太急,我來不及遞給你,只好扔給你,不是打著你腦袋了嗎?你接不著是因為你太笨了。還怨人家?!?/p>
“真了不得了,我那些胡擾蠻纏的本事全讓你們學去了,倒是學點好。我再問你,往我脖子里塞雪球不是來不及吧?”
“那是因為我在背后打中你了好幾次,可我力氣太小,你都沒注意到,所以就 ……”
“理由充分,理由充分。”我想看看她是怎生一副得意樣子,一看之下,腦子里莫名其妙地產(chǎn)生一個念頭,嘴給無由地說出來:“您,您好象比以前漂亮了。”
她還是靜靜地看著我,眼里好象有種絕不象征高興的東西,我連忙變話題,心里暗罵自己大膽。
“你餓嗎?”
“餓?!彼欠N神色不見了,把紅紅的臉側(cè)貼在桌面上,怯生生地回答,象個無助的小孩。
我從位子里變出個面包,分一半給她。通常,上課吃東西有兩種方式:一種適用于小物件,話梅呀,蜜餞呀,巧克力球呀,手絹包了,在擦鼻涕的過程中隨手抹進嘴里。這種方式雖然隱蔽、文雅,但總嫌不痛快。坐在后排的更愿意采用第二種方式——苦讀式。這是從黃根們讀書的姿勢中獲得的靈感,演化來的:額頭貼在桌面上,嘴和桌面平行或稍低,把面包之類大口大口,痛痛快快地塞進去。
“秋水,吃什么呢?”
可惡的語文老師,不,他的眼睛和眼鏡。我趕忙把剩下的全部填進嘴里。
“老師,吃完了。”雖然所答非所問,但我想老師能明白,那是在告訴他,無論吃的是什么,也吃沒了,沒他的份了。就這樣。